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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樱》(火药和纸,)蔡国强在横滨美术馆制作现场(横滨美术馆提供)
《夜樱》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火药爆破草图。许多日本艺术家终其一生磨炼这一寸樱花,我也想尝试,但要爆破出巨大的樱花。樱花短暂脆弱,透明滋润,这种美可能用暴烈的火药炸出吗?樱花开谢短暂而珍贵,比之火药爆破瞬间和永恒的追求,命运上能否贯通?
樱花的命运和人生的情感、情欲,关乎生命旅程;爆破白瓷《春夏秋冬》和陶土藤蔓《朝颜》,关乎大自然律动;《撞墙》里99只狼往返不息地撞向象征无形隔阂的透明玻璃墙……都融入了宇宙自然、人类社会的循环和轮回,也诚实记载着我的生命轨迹,包括艺术、生活和情感的来来去去。以此构成《归去来》的本质和现实。——蔡国强个展《归去来》谈新作《夜樱》
《归去来》是展览的主题。这是一个学子的艺术归乡;也是我期待回溯质朴的心态和气质,追寻根本的起点。
归去来的“东方”蔡国强把他在横滨美术馆的个展定名为“归去来”。名字来源于中国人熟知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这是自他年9月抵达纽约整整二十年后,回到日本做的第一次大型活动,由包括横滨、新潟的两个个展和一些群展组成。
这二十年,他在欧洲、美国和中国大陆、台湾做了很多个展、大型项目,包括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回顾展。类似活动还遍及南美、澳洲,甚至阿拉伯世界的多哈、东欧的乌克兰……几乎绕地球一圈。“我清晰地感到,是时候回来日本,回到年轻时出发的起点。”
年底,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朋友李毅华帮助,蔡国强带着他的多公斤火药画作到日本留学,海关检查的时候,他对工作人员说,“我是艺术家”。他就这样抵达了生命中的福地。“虽然创作是从泉州开始,但作为艺术家正式在美术馆展出,通过作品与社会对话,是从日本开始。”
当时做前卫艺术的艺术家们都希望出国,去美国、法国,刚好蔡国强有机会来日本。“但是开始也不能说我感觉来日本更好,是来了以后才感到好。”
将日本比作故土,是蔡国强对真实脚印的回望与珍惜。甚至,他很难定义,泉州与日本哪一个对自己的艺术发展更重要;它们共同孕育了今天的蔡国强。是次展览,他也显现了想要追寻根本起点的决心。“今次归来又念着重拾在这里获得过、思考过的’东方’!”
个展由五个部分组成,首推的是他根据春画作家月冈雪鼎的《四季春画绘卷》而爆破的火药画《人生四季》,蔡国强述及,“对原作中女性的刻画尤其印象深刻:春来女孩尚无阴毛,滋润害羞;夏天已经开放享受;秋日爽朗欢畅,怀孕丰满;冬至,含情脉脉,女人上位……人物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生殖器从粉红到紫色,似乎岁月流逝;画里花草也呼应着生命的荣衰……”
△火药绘画《人生四季》(火药布面油画,),在横滨美术馆爆破现场(横滨美术馆提供)
四联爆破草图《人生四季》中,人物的性别和时代都被消隐。人体上的刺青采自日本*具上的图案,与四季动植物对应,尽情撕扯人性情欲的层次:柔润朦胧的《春》光里,燕子对鸣,欲望如小鹿乱撞;《夏》艳丽清晰,百合、牡丹开朗,布谷鸟声中,欢愉阵阵;《秋》高气爽,艺精术湛,菊花、牵牛花怒放,南去大雁和茅草喻示秋风;《冬》是一派雪国,深情款款里,松鶴起舞,梅花梢上小鸟相依……——蔡国强个展《归去来》谈新作《人生四季》
关于春画和情欲的主题,他酝酿已久。年在丹麦,这个最早让性片合法化的国家,他曾经尝试以性片为主题,讨论中国的春宫画和日本的春画,做一批大草图,甚至一部小性片,然而未能实现。这只是他未实现的大量计划的其中一件,一直以来他的想法层出不穷,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受流产的或未及实现的计划也越积越多,只待他时他地机缘成熟,某些计划或许就实现了。
但老实说,蔡国强也曾担心过的,一直到作品制作时才让美术馆看到内容。当美术馆跟蔡国强讨论《人生四季》作品的布展问题时,蔡国强知道他们的为难,只是说了一句:“日本是一个自由国家,我不希望发生跟中国一样的情况。”据说所有人不敢吭声了。接下来,美术馆用了一些办法,他们在进入的路口做了一个“墙”,让人们在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春画;并在墙上贴一个牌子,告示建议15岁以下参观者由成年人陪同。事实上,由中学老师带来的学生们,也没有一个是不敢进去看的。
媒体方面,也罕见地在近年涉及中国(和中国人)的报道方面,呈现普遍的肯定之声。“NHK的9点新闻,日本最重要的新闻联播,日本人看得最多的,用12分钟介绍了这个展览,也讨论了中日关系。”这颇令蔡国强自豪。他爽朗地笑,谈及二十年前(年),他在日本几乎所有展出当代艺术的美术馆都做了活动,《读卖新闻》(YomiuriShimbun)年终总结里,有文章标题《欧美衰弱、蔡国强活跃的一年》(TheYearinArt:Europe-AmericaDecline,CaiGuo-QiangActive)。
彼时,蔡国强经历了多年旅居生活,终于明确了自己的道路。
“当我住在日本时,日本正经历一段明治维新后的自省期。他们想追求国际化、现代化,但最后变成更多西方化的结果。日本人进行了相当认真的自我检视。而日本人的问题,也变成了我的问题。这是‘为外星人作的计划’之所以出现的原因。我当时在想,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超越狭隘的东西方比较?有没有一种更大的文本或是更宽广的视野?这就是这些概念发想的所在。”从泉州出发,到达上海,再到达日本的蔡国强,希望寻找第三种可能,开始了“在更大宇宙时空里观照人类文明”的《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系列。这成为他二十多年里整个创作的总题。
他谈起一个重要的人,出生在横滨的冈仓天心。
“在日本经历偏激的西化过程时,冈仓力挽狂澜,创办东京美术学校,推崇东方美学思想,强调亚洲价值观对世界的意义。当时很多艺术家在他影响下创作的日本画,不再单纯执着传统中国画的线条和笔墨,更注重色彩,吸收印象派的朦胧效果,讲究平面和纹样的装饰风,表现东方的自然观对四季和花草的感受。”
冈仓天心出生于年,父亲在横滨经管生丝等物产出口,7岁时冈仓被送到美国人开办的学校学英文,同时跟长延寺住持读汉学的四书五经。13岁冈仓成为东京大学一期生。明治的文明开化,向西欧一边倒的风向,冈仓却认为是“利欲之开化”,奋力抗拒时代的思潮。他把中国、印度和日本文明等量齐观,率先提出亚洲价值(或东方价值),在他广为人知的一部著作《茶之书》里,面对西方的无知与误解他几乎是气急败坏:“西方究竟是何时才能够,或者才愿意理解东方呢?”这是使日本文化走向世界的书,也让日本人及东方人认识自己的文化。而在日本美术史中,冈仓天心的地位有更全面的定义。他开创了日本美术史学科,培养了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观草等一代画家,使他们打破传统,用没骨的色彩表现空气、光线等,画法一新,但在当时不为人们所接受。
按照蔡国强“从当地文化吸收滋养”的方法论,冈仓时代对绘画的探索让他自然地以“绘画”作为这次展览的课题。蔡国强喜欢冈仓这种“造反”精神。还在少年的他,这已经渗透进他的心灵,“毛泽东的意识形态对我们这一代的最初和最直接的影响是‘造反有理’,打破传统思想和旧有秩序的革命运动。任何颠覆破坏原本规范和法则的东西都是好的。”
回想小时候做艺术家的梦,其实是一个画家梦。后来在当代艺术的实践里,蔡国强更多的表现是装置和爆破计划,坚持做火药绘画则是少年梦的慰藉。“过去我往往从火药爆破草图出发,衍生出室外爆破计划。这次则是把白天焰火的彩色效果和材料带回平面绘画。”展览的另外四个组成是,迄今为止蔡国强最大的火药爆破草图《夜樱》,爆破白瓷《春夏秋冬》,陶土藤蔓《朝颜》,以及99只狼往返不息地撞向象征无形隔阂的透明玻璃墙的《撞墙》。同时期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参与了联合企划,邀请蔡国强为艺术祭创作开幕作品《蓬莱山》。
值得一提的是,横滨美术馆是日本现代建筑之父丹下健三的作品,建筑完成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从未启用的巨大天窗,因为蔡国强的爆破计划而第一次被打开,烟雾得以顺利排出。“我真的很感谢丹下健三,甚至我觉得这个建筑的这项功能,好像是为我而存在。”蔡国强说。
△蔡国强《朝颜》陶藤蔓铁年(横滨美术馆提供)
横滨出生的冈苍天心,在日本经历偏激的西化过程时,力挽狂澜,创办东京美术学校,推崇东方美学思想,强调亚洲价值观对世界的意义。当时很多艺术家在他影响下创作的“日本画”,不再单纯执着传统中国画的线条和笔墨,更注重色彩,吸收印象派的朦胧效果,讲究平面和纹样的装饰风,表现东方的自然观对四季和花草的感受…按照我“从当地文化吸收滋养”的方法论,冈仓时代对绘画的探索让我自然地以“绘画”作为这次展览的课题。回想自己小时候做艺术家的梦,其实是一个画家梦。是延续绘画史、和画家先辈对话的情感。后来在当代艺术的实践里更多远离平面的装置和爆破计划,坚持做火药草图是慰籍少年梦想的失落。这次我专心绘画,参考日本绘画的构图和情境,思考东方文化的思想和生活状态,探讨当代绘画的语言手段。——蔡国强个展《归去来》谈日本绘画
初来日本来日本之前的四年,蔡国强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设计系,其中一位重要的教授周本义既留学苏联,又在改革开放开始到美国有考察西方当代艺术教育的经验,从他这里,蔡国强了解到西方舞台原则,以及戏剧的空间安排、互动性和团队工作,开始将实验性和偶然性融入到创作中。
但和当时很多前卫艺术家打破传统和体制的做法不同,蔡国强一直对大自然的博大和中国的历史传统深深着迷,读小学时他已看完《史记》,留在头脑中一个巨大漫长的画卷,到了大学他利用所有假期,和未来的妻子吴红虹去了洛阳、敦煌、*、西藏等地旅行,这成为不久他们到日本以后能单纯依靠画中国风景解决基本生存的基础。
“在中国时期我是两边不讨好的,一方面不热衷体制内的主流艺术,也不积极参与用艺术来反体制的前卫艺术运动,因为两边都一样具有集体主义的行为,赋予艺术改造社会的功能,都过于沉重。”他必须找到第三条路。而他也坦承他对于材料的迷恋是非常直接的、非常情绪性的。当时泉州有很多同学家里做鞭炮赚钱,通过他们能从很多渠道弄到火药。蔡国强开始并不懂得怎样控制,不清楚火药的各种成分,也不关心它们配置的比例,只是不停的试验,怎样可以让它炸得更猛,经常烧得一塌糊涂。一次,奶奶动作迅速地用麻布片直接盖熄了燃烧着的画布。
如今各大展览上对蔡国强的肯定不绝于耳,例如“他对火药这一中国古老发明的发挥和阐释已远超一般陈腐老旧的意义”。追溯起来,蔡国强永远感念的奶奶,是他艺术上的启蒙者。解构的力量和创造的力量两者间的相生相克关系,竟如此简单直接地演示在他的面前。艺术家会被不可预期性、偶然性、不可控制性所吸引和震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学习控制,学习摸索可控和不可控之间的那个“临界点”。
“临界点?”七年前,蔡国强刚刚完成北京奥运的“大脚印”,我们在他新买下的四合院见面,也同样触及这个话题。“是的,这个东西妙就妙在,它经常产生一个临界点。过之成了恐怖主义,或变成支持恐怖主义了。当你摇摆在这个临界点的时候,它产生了一个美学上的可能和艺术上的释放,同时又象征着人类自身的矛盾。”
△蔡国强在爆破后检视完成的火药草图,日本,年(蔡工作室提供)
也许应该说,日本文化里的克制、收敛、安静、纤细,都影响了蔡国强,如何在瞬间里表现丰富多彩,成为他在每一次爆破中的自我期待。也并非每次都那么得偿所愿,更多累积的是失败和不足,他说,“我常将不同的失败都视为艺术过程的某种真实的本质。”
初来乍到日本,蔡国强说,他感到好像回到文化中国的过去。跟那里发生的事有更紧密的关系后,反而离当时的中国艺术界更远了。最开始他选择到语言学校学习,没有打工,自然也穷困潦倒,对付一日三餐是用面粉和鸡皮煎蛋,还误吃过猫食——超市货架上最便宜的食物。直到他向同学卖出了第一张中国风景画,卖了50美元,还带镜框。
回忆中的他一副轻松。走过来的路,已然没有什么难熬的(毕竟都过来了)。“最终要说到的那些艰难时刻,最终也都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一点是最根本的不同。正是这一点,‘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它帮我渡过了难关……其实都没那么难的。”
但,日本的确是蔡国强命运的福地,在这里他遇到了之后常常会提及的贵人。例如鹰见明彦。刚开始艺术界没有人找这样一个中国年轻人做展览,日本人甚至认为中国没有当代艺术,而评论家鹰见明彦在东京郊外国立市的一个叫GalleryKigoma的迷你画廊,发现了蔡国强的展览,赶紧打电话给报社和杂志,才有了电视报道。蔡国强第一次展现他早期的火药画。他记得那个展厅大小约2.5米宽,4米长,他买了纸做的窗帘,很像传统中国和日本房间里悬挂的立轴,窗帘被他炸了很多破洞,从天花板上垂挂起来。还因为房间太小,他又装上了几面镜子,在那个空间里做了当时刚刚被